啊液

一个人

【黑红】战时

【中】
——
Keith来到驻地以来一共理了两次发,最晚的那一次发尾几近够到肩胛骨。Shiro的刮刀对他无计可施,所以每回Shiro都陪着他去找连队里的理发师。理发师处理他的头发时,Shiro就坐在一旁一边处理文件一边等他。第一次,他还满腔愧疚地说,如果Shiro实在忙,没有必要亲自来陪他剪头发。但Shiro笑着耸耸肩,说这不是大问题,他挺喜欢等他理发的。于是第二次,Shiro仍然陪着他到理发师那里去。他被罩在围布下,听着剪刀在他的脖颈后咔擦咔擦地工作着,想象一堆堆发丝从他的头发中间脱落,在地上散成一摊,落得理发师的满皮鞋都是他黑色的毛发。Shiro就坐在他们身后的一个二人座上,把他的ID卡戳得滴滴作响。
他们一起在分部度过了一段静谧、祥和而又令人愉快的日子。不仅仅是Keith和Shiro有这样的感觉,其他士兵似乎也爱上了这样的生活。很少有委派下来的任务,士兵们几乎每天都能和他们的家人说上几句话。看在他们的性命似乎是那么的安全,他们的家人又是那么的幸福、平安,随着需要担忧的事情的递减,怨言也渐渐销声匿迹。战争的天平开始慢慢倾斜,每天都有增添的胜利砝码。
然后,就在大家美滋滋地沉浸在乌托邦中时,Carll中尉死了。他被炸成一摊湿乎乎软趴趴的血红色肉泥,像块汉堡肉饼似的瘫软在燃烧后木头灰烬中,连根手指头都不剩。那天是一个普通的战时礼拜天,而他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或者说,在他发现向上帝祷告能使他惴惴不安的心平复下来,引领他进入假想的美好幻想中,他便变得虔诚起来。因此,他死的那天,正好是他照常去离分部不远处的一个小教堂里做礼拜的时候。
那天是极其平常的一个周末,连对于那段令人安心的时光来说都算得上平淡无奇。那会儿,我们虔诚的中尉正端坐在教堂的木椅上,一心一意地聆听牧师的布道,完全没想到三分钟后自己会倒在燃烧的木椅的残骸中化成一堆肉糜。他是如此的全神贯注,仿佛上帝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并且用双唇触碰他的额头。就在这时,教堂的上空飞来一架轰炸机,足有两百磅的炸弹从它缓缓打开的底部舱门滑出来。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染着黑边的蘑菇云腾空而起,一切都化为了灰烬,他真正踏上了云端的天堂。
当Keith找到Shiro时,这个男人两天前刚刮干净的下巴又冒出了胡茬。他的黑眼圈极重,像被燃着的木炭长年累月熏黑的白墙。
他原本打算去军官宿舍找他。后来不知怎么的,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到训练场碰一碰运气。
Shiro真的就大汗淋漓地坐在训练场门口右侧的长椅上。他穿着背心,军官制服半敞着,手边放着一瓶喝过几口的运动饮料。他的军帽挂在瓶盖上。
Keith轻手轻脚地在他身边坐下。沉默在他们之间滋长。训练场也噤了声。以往的训练场就像个霍大的活物,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整座建筑湿气腾腾的,到处都是肉体发出的“嘭”“啪”声。闻上去也湿乎乎、臭烘烘的,像一个大型鲱鱼罐头。年轻气盛的飞行员在毯子上相互较劲。钳着对方的脖子和腿,拦腰截击,要不就是过肩摔。
在中尉死前那段时光里,Keith很享受和Shiro一起呆在训练场磨练格斗技巧。Shiro是位经验丰富的好导师,而Keith是位天赋异禀的好学生。开始大部分时候,Keith只有被弄得筋疲力尽的份。久而久之,也有的好日子他能成功地骑在上尉身上。那一刻他便成为整座训练场的焦点,所有人,不论是脖子正被夹在腋下的、还是一条腿仍然搭在对方肩上的,都停下来为他欢呼。Shiro会仰着下巴深深吸一口气,Keith的膝盖随着他的胸口上下起伏。当他不紧不慢地吐完那口气时,他会给Keith一个露出牙齿的笑容,说:“干得漂亮,Keith。你进步了。”这时,Keith会佯装虚脱地朝侧边倒去,像张煎饼似的摊开在地上,摆出五角海星的形状。
他会问:“真的吗?你这么想?”
Shiro的回答无一不是:“是的。你很有天赋。”
训练场到处都是声响,在鸟巢似的结构中丝线一样穿行,像涟漪一样扩散开。
保管训练场钥匙的是中尉,每隔一周他都会更改一次入口处的密码。训练场上从来看不见中尉的影子,但在大家眼里,这座训练场是属于中尉的。他的口令总是很有意思。Keith记得有一回上半部分的口令只有一个单词:Iverson。接下来的一整周,所有去训练场的人,都要在输入下半部分口令前先胆战心惊地看一看周围,才敢说出答案。因为口令的下半部分是“真见鬼”。现如今,中尉死了,训练场也就死了。现在是Shiro掌管训练场的钥匙了。他还活着。
他担忧地转过头注视着Shiro的侧颜。那些令人忧虑的细纹,沉重的睡意和负担,以一种让人害怕的速度爬上他的脸颊,在他的眼窝安家。
Shiro转动他黑色的眼珠子,僵硬得仿佛年久失修的战机放下它的轮子。即便如此,从他的眼睛里泄出的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和镇静,在坚定中那股永不消退的柔和与体谅,层层叠叠地将Keith包裹起来。
“Keith,”他疲惫地扯出一个两边嘴角上翘的微笑,“你在这儿。”
“对,”Keith低声说,将手以一种小心翼翼的力道盖在Shiro的肩头,“你还好吗?”
Shiro的眼珠转了回去。他盯着他的鞋尖,说道:“Sanda将军认为是间谍干的。情报部已经介入调查。”他曲起手臂,来回握了几次拳头,“但还没有结果。”最后那个单词像叹息一样渐渐消声了。
想想看吧。谁都是要死的。每个人最后都会蜷缩成一团尘埃,一点被打散的物质,在亲友的精神中慢慢腐烂。Keith躺倒在行军床上时,思考的就是这些事。不论他是谁,跑得再快也不过是一块正在腐坏的烂肉。你就是蛆虫的食物和产房和家。每个人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失去呼吸,然后在物质世界中彻底消失。因此在临终前你所做的那些事,无论是倾尽了一辈子还是闭眼前的那一刻,铸就了你真正的死法。
  中尉死了。他在做礼拜的时候被送去见了上帝,然后再也不回来了。教堂距离那些被称为“战场”的地方似乎遥不可及,可他就是在那儿被炸死的。Keith在床上尽可能消声地翻来覆去。他先是用一只胳膊肘支撑住他的身体重量,然后上半身一个翻转,另一只胳膊肘也撑在床上。接着,原先那只充当支柱的胳膊松开,他缓慢地将身体压在正在支撑的手上,膝盖也顺势换了个方向。他听见上铺的舍友在睡梦中嘟哝着:“我不要……!”,垂下来的手掌虚握了两下。
他闭上眼睛,模糊地想:中尉是战争这个祭坛中毫无道理地牺牲的一份子。他是众神面前的祭品,在萦绕的青烟中,他被献祭给战神。战争张开它狰狞的嘴,大嚼特嚼中尉的血肉,就好像那只是块煎过头的小牛排。
  一个人为了正义而牺牲,他被称为英雄。一群人为了正义而牺牲,他们被称为烈士。成千上万的人为了尚不明确的胜利而牺牲,他们又该被称为什么呢?
  中尉死后的第三天,上头要Shiro带一支小队迎战已经飞越本国国境的敌方飞行编队。Keith被选为那支小队的队员,于是他一件件收拾他的行囊。一把匕首,他敏感神经的最后一道防线,他最好的镇定剂;帽子,告诉自己已经准备就绪;攒起来的巧克力棒,如果他落败荒野,这些小玩意能让他支撑到三天后赶来的救援。
  胜利。这个词在他心中回放。胜利。这个词出现在每天的广播里。胜利。这个词被孩子们当作口香糖嚼在嘴里。胜利!一百人的呐喊。胜利!一座城市的呐喊。胜利!一个国家的呐喊。它就像一张精美的包装纸,看起来鼓鼓囊囊的。大家看见它鼓鼓囊囊的就高兴非凡,丝毫不在意里边究竟有些什么。可当Keith尝试着撕开它,却只有一袋子的氮气,在开口的那一刻争先恐后地破口而出,发出“嘶嘶”的声响。
  Shiro在门口等他。他的黑眼圈还没有褪去,但看上去很精神。
  “你看起来很清闲嘛,长官,”Keith背好单肩背包,打趣地说。“没有更好的事情要做了?”
  “有,不过那样我得到地下一层的生物实验室去一趟,而且那些猴子不一定那么想见我。”Shiro笑着回答。他的肩上背着一个小包,里面装的是他的所有军官设备。
  “好吧,你倒关心起猴子想不想见你了,”Keith说。他微微侧过脸,眉头上扬,令他的脸看上去忧心忡忡的:“你感觉好一点了吗?”
  “什么?噢,噢,你是说这个啊,”Shiro的手指滑过黑眼圈,“好吧,睡眠给了我一拳。”
  “他一定挺恨你的,因为这一拳打得还挺狠。”Keith说,“一切都还好吗?”
  “好,”Shiro看着前方,“一切都没问题。”
  他俩是最先到达机库的。偌大的机库里停着十来架战机,被包裹在蜂巢似的萤蓝色光球里。那些光球散发着微光,相互柔化着邻机的轮廓。
“为什么其他人还没有来集合?通知的时间已经过了。”Keith说道。他的声线不大稳定,音量也有些高。这几天他的耳边尽是关于出战的抱怨,他们异想天开的逃逸方案叫Keith感到一阵恼火。中尉的死就像颗重磅炸弹,一下子把和平的假象搅和没了,露出了后面肮脏不堪的真相。战争还在继续,所有人随时随地都可能死。全都给炸飞了,那些亲密无间的战友、身体健康的家人、没有危险的飞行任务,像团烟雾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可每当他想发作时,都会忽然记起Shiro告诉他该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他那像极了催眠音效的语调缓缓引导着他:往复三次深呼吸,感受你紧绷的肌肉一寸寸地放松。感受平静,感受虚无,聆听你的心跳。最终他会惊奇地发现,他根本发不出火来。他只能愠怒着离他们远一些。
  “冷静点,Keith,”Shiro的手压在Keith的战术背心上。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人群就陆陆续续涌入机库。很快,所有人都到齐了,包括那名新上任的中尉飞行员。他顶替了空缺的中尉的位子,但没法补上通讯员的位子,因此,负责编制的那伙人还得想办法搞一个通讯员到Shiro的连队里。
  所有人都径自爬上他们的飞机。Shiro的手在Keith肩上停留了一小会儿,随后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他俩同时爬进各自的战机里,戴好头盔。多个引擎单调的轰鸣声组合成一支天然的多声部合唱,震得空气都扭曲了。接着,自然光切割开机库的自动门,地勤人员挥舞着荧光棒,指挥战机一架架地滑行出去,冲上天空。
  “长官,”他们飞越基地所处的地区首府上空时,Arthur说道。他是一位二十三岁的飞行员,因为肺气肿和其他各种各样的肺部疾病在医院住了三周。在一次Iverson中校的慰问后,他第二天就痊愈出院了。疾病就像老鼠一样一下子跑得没影了。“我想我有点不舒服。”他的声音好似个装病的儿童。
  “又是肺气肿吗,Arthur?”Jeff挑衅地问道。他在Shiro的左侧飞行,嘴巴里偷偷摸摸地含着一块花生糖。他还以为没人发现呢。“还是哮喘?花生酱过敏?”
  “闭嘴,Jeff。”Arthur怒气冲冲地骂道,“你这混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飞行战队总监干了什么。你的钱都用到哪里去了?”
  “各位,够了!”Shiro抬高音量,“保持专注。以及,Arthur,答案是不行。我需要你们专注于眼前的任务。”
  Keith关闭了公共频道,只保持了和Shiro的私人通讯频道。他想要安静地思考一会儿。他们在国界附近击毁了敌方派遣出来的所有二十二架飞机,其中他认领了两架。他们付出的代价是两架飞机和它们的飞行员。返航途中,又有三个人在公共频道就着有没有得病的问题吵了起来。Shiro让他们闭嘴,可他们仍旧停不下来。Keith一怒之下连私人频道也切断了。他们的声音如同一潭死水,他正着实地沉向水底。水灌进他的耳朵,脑袋晕乎乎、沉甸甸的。
  返航后,战机刚刚在机库里停稳,Keith就迅速拔下耳机,关掉引擎,从机库径直冲向浴室,飞速地冲了个澡,快步走回宿舍准备睡觉。宿舍里只有他和另外一个士兵在。其他人都外出执行战斗飞行任务去了,要么就是阵亡后没能来得及补上新人而腾出的空位。他湿漉漉的头刚刚沾上枕头,他的舍友Ryan便开始吱吱嘎嘎地摇晃行军床,惹得他恼怒地直起身来,高声质问道:“你有什么毛病?!”
  “嘿,别对我大吼大叫的,”Ryan笑嘻嘻地答复。他被其他人称为“音波扰乱器”,因为他那张嘴里蹦出来的话和那副天生的沙哑老旧的嗓音实在是够烦人的。他的两只手臂伸直了撑在张开的双腿之间,活像一条坐着的小狗,“让我看看你的那把刀吧?”他像只摊开爪子的肥大蜘蛛一样爬下他的床,还把他的毛茸茸的臭爪子搁在Keith的床边。
“别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床单上,”Keith警告他,将被他压在手掌下的被子抽出来。
“让我看看吧?我知道你有把刀,随身带着的。我看见你把它放在枕头下边了。”这个吱吱喳喳的讨厌鬼凑得更近了些,“让我看看吧?是谁送给你的?现在可不容易搞到一把好刀,”他的眼睛像两个牙角向下撇的月牙,牙齿被烟草熏得焦黄,“是上尉吗?将军很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他能搞到这种东西。”
“闭嘴!”Keith朝他怒吼一声,拍开他摸向枕头下的手,“不关你的事!”
牙齿焦黄、尖嘴猴腮的舍友悻悻地缩回那只被痛打的手。他转了转那两颗凸出的眼球,喉结动了两下:“真不是上尉给你的?哎呀,告诉我吧,你从哪里搞来的刀?”他锲而不舍地向Keith靠近,“你知道,这年头和男人搞没什么丢人的。这个基地的人都知道上尉不介意有那么一个男人当他的情人。来嘛,告诉我,究竟是怎么来的?”
“Shiro和我没有……离我远点!别烦我!”Keith瞪大眼睛,防御性地按住了枕头。“这是我自己的刀!”
“当然,当然,”Ryan低下头,贼溜溜地瞥了Keith一眼,“不要激动嘛。别这么怒火冲天的。”
Keith转过身,重重地躺倒在床上,没有理会他。过了一会儿,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枕头下似乎有一个活物在拱动着。他迅疾地一个翻身,用手肘摁住了那个活物,同时从枕头下飞快地抽出他的刀。接着他从床上爬起,床被他蹬得嘎嘎响。那个活物的主人,也就是一只干瘦的手的主人,那个尖嘴猴腮、啰哩啰嗦、不知廉耻的Ryan,正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仰着下巴,企图发出尖叫。
Keith的左手像U型机械手一样结结实实地钳住他的脖子,手掌下那个上下颤抖的喉结顶得Keith有些反感。那把刀悬在距这只没完没了的耗子瘦高的鼻梁不到一英尺的地方,刀身微微颤动着。
Keith的脸压下来,他的头发几乎要扫到那人的额头。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离我远点。”
说完,他放开被钳制住的这只悲哀的动物,回床上背对着他睡觉去了。
宿舍终于安静下来,他闭着眼睛,止不住地思考起死亡这回事。
他们刚刚飞行到距离目的地还有半途的上空,突然冲进了敌人的圈套。密集的炮弹在他们周遭爆炸,将他们团团包围。似乎没有一条出路了。十六架飞机四散开来,像受惊的兔子四处乱窜。Shiro率先从柱式高射炮向上喷射的光束中间冲出重围,其余靠近他那一侧的成员紧随其后。可是已经有一架战机中弹了。Keith正专注于规避开从地面撒向高空的弹网,没有注意到他右侧那架战机的机翼已经脱离了机身,整架飞机活像只中弹的大雁,从半空中呈抛物线向下坠落,然后被高射炮打成了筛子。他抓紧机会跟上从Shiro的战机后喷射出的蓝色火焰,紧接着,几枚炸弹在下方轰隆隆地炸开,仿佛夏夜的惊雷。
他打开公共通讯频道,却只连接上了十四架战机。
“为什么只有十四架?他没有跟上来吗?”他问。
“Keith,”Shiro缓慢地吐出他的名字,“他……已经牺牲了。”
Keith噤了声。
他们甚至还没等飞到目的地,那个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那位驾驶员连国界的边都还没摸着,就冤枉地死在了半空,离他最近的那架飞机自顾不暇,根本没发现他悲惨的战友尘埃落定。中尉也差不多是这么个死法。还有成千上万在空袭中死去的人,检测到鱼雷后却无可奈何的人,在医院里带着被轰烂的内脏失去体温的人。燃着的小教堂,千疮百孔的战斗机,残缺不全、面目全非的人牲。
Keith握紧拳头。他想起那幢火光冲天的房子,那个在飘动的火焰中摇摇欲坠的橘红色背影、黄色的条纹,最终他的肉身连同呼喊声融化在那样的熔浆里。烧焦羽毛的气味,可以放在两个指头中间捻成粉末的细灰,他的名字比血液还要浓稠。建筑里那些冲出来的奄奄一息的人,其实都是淌着水出来的。一名正常成年男人体内的水含量约占体重百分之六十。那些胳膊和腿上有着大片大片烧伤的人、出来后头晕目眩、没法站稳的人,脚板上沾着那百分之六十的水。他死了,但他还活着。
天蒙蒙亮时,起床铃打响了。Keith坐起来,穿好靴子。他昨天直接握着那把刀睡着了。Ryan还沉浸在他龌龊的梦境中,他开始磨牙。Keith没有叫醒他,而是独自去了洗手间。士兵的盥洗室设在二层和三层的走廊尽头,每侧只有一间,每间算上小便池也不过二十个坑位。供不应求就是这么回事,你必须像条被吓坏的吉娃娃一样夹紧后腿避免你每天摄入的那些维他命和氨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废物弄湿你的裤子。军官的盥洗室则是每个宿舍配备一间单人的。还有独立淋浴装置,这样哪怕是个腼腆的人也可以在里面敞开了洗澡。就算你喜欢一边往头发上抹泡沫一边大声唱饶舌也行。因为除了你火冒三丈的舍友外,没人听得见。
按理来说,只要是有头脑的人都可以算得出来,如果拥有这样一项特权,是绝对不要冒着尿裤子的风险跑到底下的集体盥洗室,和五十个臭气熏天的士兵争夺那二十个坑位和二十个水龙头。因此,当Keith在人堆中被谁轻轻拍了拍肩膀,回头却发现是Shiro那张笑意满满的脸,他足足愣了五秒钟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向Shiro挪动了几步,直到和他站在同一排。
“早上好,Keith。”Shiro对他温和地笑了笑,似乎没有意识到现在的情况有些偏离轨道。
“早上好,Shiro,”Keith说,他们跟着队伍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你怎么……我是说,你怎么在这儿?出什么事了吗?”
“如果因为舍友便秘而无法使用盥洗室算是事件的话,是的,战况惨烈。现在那个地方闻起来就跟下水管道被谁炸了一样。”Shiro一本正经地答道。他没有把他军官制服最上面的扣子扣上,而且没有系腰带。“另外,战友们一起挤挤厕所也挺有意思的。让我想起了在军官学校上学的时候。”
“那时——情况更糟吗?”
“是的,因为每个人都很准时。迟到一分钟,整个小队就要受罚。通常是机库里所有货机的清洁工作,或者,嗯,负责当天的食堂供应。那些老前辈们知道负责给别人打饭打菜却捞不着吃有多煎熬,尤其是针对饥肠辘辘的候补军官。那会儿大家差不多都只有十来岁,所有人都饿坏了。我记得有一天坐在我邻桌的一位女生吃了三人份的意大利面还意犹未尽,所以我给了她一瓶我的酸奶。后来她替我补好了我的衣服。”
“好吧,老前辈,我猜你肯定擦过不少货机。”Keith说。
“哈哈,”Shiro被他惹得笑出了声,“不,实际上,我一次也没做过。我们在前一天晚上就把制服穿好,这样第二天早上铃一响,我们就可以直接冲向盥洗室。”
“哼,聪明之举。”
他们又向前移动了两三步,队伍又堵住了。有人正在马桶上奋斗着。
“我很好奇,”Keith把装着牙刷和牙膏的杯子从右手换到了左手。他的右手手背时不时和Shiro的左手手背擦碰在一块。“衣服又是怎么一回事?有人毁了你的衣服?”
“当时我正在清洁我的飞行器,有人在后面喊我,”Shiro无奈地笑笑,“我打算从短梯上跳下去的时候,我的袖子被一块擦蹭出来的翘边勾到了。那个翘边是做峡谷训练时留下的纪念。我没太注意那个翘边,也没发现袖子被勾住了。就在我往下跳的过程中,”他耸耸肩,作为故事的结尾,“就是这样,悲剧就这么发生了。”
“听上去像是会发生在老人家身上的事情,”Keith开玩笑地说。
“好吧,年轻人,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Shiro闭上眼睛,高耸着眉尖,装出一副不屑的神情,“你最好带着一把放大镜再去擦飞机。”
水龙头终于空出了他俩的位置。Keith把凉水扑在脸上,觉得清醒得多了。他吐出牙膏沫,漱了漱口,用指尖轻柔地拨弄刷毛好冲掉残留的牙膏。他用干毛巾擦干脸上的水珠,又顺道在旁边刚巧空出来的坑位解决了需要。Shiro在盥洗室门口等着他。
“我要回去把东西放好。”Keith晃晃手里的杯子。
“我也要回去把东西放好,”Shiro学着他晃晃杯子,“顺便戴上我的腰带。所以……二楼楼梯口见?”
“当然。”Keith说。
Shiro用他的ID卡刷开电梯,电梯直接将他带往四楼。Keith则沿着走廊回去放杯子。Ryan的床铺已经空了。至少他还知道把被子叠好,Keith想。
他把杯子放在墙角的一张长桌上。一张绿色的便条贴在桌角上,Keith看了看,是Ryan留给他的。他说给Keith留了点小惊喜,就在他的枕头下放着。
Keith不想迎合他无聊舍友的无聊恶作剧,但他还是揉烂了那张便条,然后掀开他的枕头。枕头下放着两个熟悉的包装袋。有时候你可以从一些宿舍的床底下打扫出成打的这样的包装袋。那个可怜的枕头,被玷污了的可怜的枕头,枕套被捏得皱巴巴的,像只哈巴狗。
贴在那两个小巧的包装袋上的便条和已经躺在垃圾桶底层的那张一模一样,上面的字迹毫无疑问是Ryan的手笔。
Ryan令人作呕的狗爬字写着:给孤狼。知道你用得上。加大号。
Keith深深吸了一口气,让Shiro催眠音效般的声音在他的头盖骨形成的拱廊中哄他的愤怒入睡。
那个自以为是的混球!他感到全身上下都被碱液灼烧着。他那被驻地理发师修理过的发尖蜜蜂般颤抖。他一把抓起那两个包装袋和那张纸条,将它们统统摔进垃圾桶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和Shiro从二楼向下走时,Shiro低声问他一切都还好吗。
“好,”他挤牙膏似的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我很好。”
“你的表情不像你说的那样好。发生什么了,Keith?”
“我能自己解决好这件事。”
“Keith,你知道你不必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些事。”
Keith瞥了Shiro一眼。接着,他泄愤般恶狠狠叹了口气,说:“好吧。我的舍友在我的枕头底下塞了两个避孕套来羞辱我。他说……他说你和我……他说我的刀是从你这里拿到的。他觉得你和我……”他的眉头绞在一起,眉心搓出了一座米洛陶洛斯的迷宫。“如果他当时在场,我会往他脸上揍两拳。”
“噢,”Shiro发出短促的一声感慨,“我知道这很让人恼火,可你越是恼火,他越让你感到加倍的恼火。不论如何,他说的那都不是真的,不是吗?情绪化没法解决任何事。试着想点更好的解决方法。”
他们走进食堂,一位女士兵用大勺子给Keith舀了一勺和牛奶一起煮的玉米粒。Shiro有更高的权限,能吃到特殊的军官供给,比如蛋糕这类的饭后甜点。他要了两块小蛋糕,分给了Keith一块。
他们挑了一张双人桌面对面地坐下。Keith沉默地低着头吃他那份牛奶玉米粒配麦片。还有一杯调制饮品橙汁,味道甜过头了。
“嘿,”Shiro轻声说,“不论别人说什么,我都绝不会因此放弃你。但比这更重要的是,不论别人怎么看待你,你都不能因为对方而放弃你自己。你知道你自己是谁。把它们当作一种磨练,一旦你适应了他,也就没什么能逼你发脾气的东西了。”
Keith微微抬起眼睛凝视着Shiro的眼睛。他停下了咀嚼,似乎把全部注意力都投放进了发射井,他的目光像导弹一样射入Shiro那无尽的深渊。就这样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他才舔了舔嘴角的奶沫,将嘴里的麦片统统咽下肚子。
“也许你是对的。”Keith说,又舀了一勺麦片,他的腮帮子重新鼓起来。
“要不要加点糖?”Shiro笑着问,同时将他的手伸进了制服口袋里。
Keith再一次将注意力从麦片移到Shiro身上,不过这回他将整个正脸都对着Shiro那张明晃晃的笑脸。他惊诧地盯着Shiro,任由麦片在嘴里融化。
Shiro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袋白砂糖,Keith认出来那是战斗口粮里的砂糖包装袋。他一边努力将涌到嘴边的笑和麦片一起吞下去,一边接过那两袋白砂糖:“认真的?收藏战斗口粮里的白砂糖?”
“有备无患,Keith,”Shiro得意洋洋地说,他咬了一大口三明治,有一片番茄从夹层中滑出来。“现在它派上用场了。”
“你知道食堂里有砂糖的,对吧?”Keith哭笑不得地回应,同时撕开了包装袋,看着细腻的白砂糖从包装袋里倾倒在麦片上,形成一个小小的白色山丘。
“你听说两天后他们想派一支队伍到伯莱尔顿去吗?”Shiro将最后一口三明治塞进嘴里,“打算加入我们吗?”
“当然,” Keith答道。他三下五除二解决完碗里的麦片。加了砂糖后,味道要比原先的好得多。“我迟早会追上你的战绩的,老家伙。”
“毫不怀疑,”Shiro露出牙齿。“还会有很多机会。”
“另外,Shiro,”Keith踌躇了一下。他缓缓将勺子搁在碗边,手捏在铁质勺柄上。“我有些——你知道——困惑的事情……我想跟你聊聊。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就在这儿,”Shiro挑了挑眉毛,“怎么了,Keith?”
“我——”Keith的食指和拇指在勺柄顶端来回摩挲。
ID卡的专属铃声十分乐意破坏气氛,Shiro抱歉地朝Keith耸耸肩,掏出来瞥了两眼,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噢,Iverson呼叫我,我得走了。抱歉,Keith,也许下回?”
“当然。”Keith不想耽误他。他凝望着Shiro匆匆离开的背影,又低下头,在残余的牛奶和麦片渣里搅动勺子。
在伯莱尔顿的任务出发之前,Keith都没有什么机会可以看见Shiro。两天后他们在机库见面时都感觉已经过了两辈子那么久。
  他们傍晚出发,晚上在靠近伯莱尔顿的一片野地里扎营休整,Shiro轮到了凌晨的班。凌晨四点,Shiro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推醒。他在寒冷的空气中打了个寒颤,从被窝中爬起,飞快地收拾好自己。他用牙粉清理了口腔,从水壶里倒出一捧凉水洗脸。一切整理妥当,他朝着营地里唯一的光源走去。
  那个到他帐篷里叫醒他的上一轮当班人已经回到他自己的帐篷里去睡了。他在一众平稳的鼾声中穿行,拨开笼罩在整个营地之间的冰冷雾气,直到走近那丛燃烧的篝火旁。它已经燃烧了整整一夜,木柴露出的后半截屁股都已经烧得焦黑,Shiro不得不又添了些柴火进去。
  他在那张有些潮湿但仍然保留着上个人余温的折叠凳上坐下,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汤罐头,用开罐器打开了它。八分钟后,他捧着一罐热乎乎的浓汤,坐在篝火旁一个人悄悄喝了起来。周遭静悄悄的,只有喝汤时发出的轻微的呼噜声。火光映在他的脸上,让他有一半看上去都红彤彤的,像个烧红的铁块。
  喝完汤,Shiro觉得身体暖和得多了。他把喝完的汤罐头扔进了火堆里,又从包里掏出他的ID卡,阅读起将军发给他的文件来。突然,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从一顶顶帐篷分出的其中一条小路尽头传来,Shiro警惕地放下ID卡,弓起背,双眼紧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人影在晃动的火光后现身,他穿着一整套飞行装备,一只手挡在眼皮前方,掌心朝外。他像只野兽似的逐渐向光源靠近,脸被火光熏得摇摆起来。
  Shiro卸下警惕的神情,挺直背,朝来人露出一个一如既往的宽和的微笑:“嘿,Keith。”
  Keith绕过篝火,在挨着Shiro的另一张折叠凳上坐下。他甚至已经把帽子戴好,只要给他一架飞机,他立马就能出阵作战。
  “怎么了,兄弟?”Shiro轻声问。他的声音随着雾气飘散到Keith的耳朵里。
  Keith摇动他的脑袋:“没什么。只是睡不着了而已,我很好。”
  “你说过你有一些困惑的事情想要跟我聊聊。”Shiro调暗了ID卡的亮度,偏过头注视Keith橘黄色的侧脸。
  “对,对,当然……”Keith小声嘟囔着,将头垂下去一点。
  “你想现在聊聊吗?”Shiro问。他将ID卡关上,收回了包里,两只胳膊肘撑在大腿靠近膝盖的位置,胸口凑得离大腿很近。
  Keith沉默了一会儿。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被微风推搡着的火焰,慢慢地说:“你知道我爸爸的职业,是不是?”
  “他是个消防员,对吧?”Shiro放软目光,让它们抚摸过Keith那略显悲伤的脸蛋。
  “对。他是个真正的英雄。他冲回了那幢建筑,即便所有人都在阻挠他。在那幢建筑里,他救出了十五个人。”Keith低垂下眼睛,看着靠近火源而被烧干的泥土,“可是中尉,还有其他那些投身战火的人,他们好像一眨眼就被吞没了。”
Shiro一言不发地瞧着他,耐心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Keith将两条腿向椅子底下弯曲,然后交叠在一块,这样他才能坐的舒服些。他调整好新坐姿,眼神仍然牢牢锁定在那一圈干巴巴的土块上,如同那些被开了锁定追踪的瞄准器。
“他们就那么死了,一发子弹,一颗炸弹,稍不注意他们就不见了。然后,”他的话在喉头哽了一下,“然后突然就有人告诉你他死了。”
Shiro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缓缓地开了口:“嘿,Keith,那不是你的错。”
“Shiro,”Keith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刹那间苍老了十岁。他的声带活像个上了年纪的收音机,在调整电台时会沙沙作响,“我不能指出其中的意义。我知道我爸爸之所以牺牲是因为他是个英雄,可那些人呢?还有我们,我们牺牲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凌晨的空气中,土地那股阴凉潮湿的甜味儿格外清晰。Shiro深吸了两口气,感到内心逐渐沉浸在大自然怀抱的最深处。向下,向下,向下,直到最深处。他正在做准备。必须要沉到足够深的底部,被悬挂着的钢绳吊起来的时候才不会因为吊得太高而过分难受。接下来——
“我理解,Keith。我们都经历过这个过程。”Shiro柔声说,“嘿,你知道,我以前有个搭档。他和我上同一所军官学校,我们同时升了中尉军衔。他叫Adam。”
Keith终于抬起头望着Shiro。他从他的话语中听到了无尽的悲痛和绝望,那种被抚慰过后重又从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的感觉。他理解那种感觉。他蓝灰色的眼球颤动着。
“那天我们准备摧毁一座军事基地的空中力量。直到半途,情报都显示准确无误。我们满以为一切会这么顺利进行下去,”Shiro撤回了他停驻在Keith身上的视线,他从椅子旁的柴堆上抓起一根木柴,扔进火堆里。木头相互撞击发出的清脆声响似乎给了他勇气继续说下去。他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可是出了岔子。我们把自己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了敌人的射程范围内。有三十二架敌机把我们赶到了高射炮群里,在那里发动前后夹击的攻势。那是一支二十四人的小队,最后只有五架成功返航。Adam……”说到这个名字时,他颤抖了,于是他不得不停顿了一下,把涌到嘴边的酸楚尽数吞回胃袋,才继续道:“他为了救我,挨了两颗高射炮,都打在他的左机翼上,他的左机翼和引擎直接报废。在那样密集的火网中他根本没法跳伞。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机头朝下地往下掉,最后开始打旋,爆炸。”
Keith抿着嘴唇,试着将Shiro的一举一动全部纳入眼眶。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他的气管上,让他感到呼吸困难。
Shiro又挑出一根长一些的细木棍,伸进火堆里摆弄那些被火烤得劈啪作响的木头。他将视线聚集在木棍伸进了火焰中的那一头,声音突然变得柔缓了许多。刚刚他的声音仿佛是陡峭的山崖,他攀爬在崖壁上,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现在,他的声线回归到Keith所熟悉的那种如同催眠音效般的感觉,平稳得如同地平线:“那一刻我明白了,从头到尾我们其实都在为我们的所爱之人战斗着。我们所爱之人的生命,我们的信仰,我们心甘情愿地为之付出。我们必须要赢。”
他的目光宛如两座金刚石打造而成的丰碑,坚定、沉重,任由谁敲敲打打都不会削减半分。Keith一语不发地看着Shiro。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沉重地从他的嗓子眼一沉到底,但他一时也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但那东西的沉底令他感受到一种深深解放感,就好比卸下重担的马匹或者完成轰炸任务的飞行队。在他的内心深处,那架陈旧的羽管键琴发出了轻微的吟唱声。
他厚实的作战服使他在凌晨的冷空气中也暖洋洋的,篝火烤得他浑身上下都酥软起来。他感到眼皮在打架,呼吸在他的鼻腔内伸了个懒腰。困意如潮水般将他拽向美妙的睡湖中,他只来得及下意识地向Shiro的方向歪倒身子,然后便是满目的在黑幕后窜动的橘红色。
Shiro察觉Keith将头搁在自己的肩膀上时,稍微被吓了一跳。他定了定神,偏过头凝视Keith熟睡的脸。他的肩膀耸拉着,两只手交握着垂在大腿之间的缝隙里。他的帽子脱离了他的头顶,软塌塌地嵌在Shiro的颈肩处。Shiro小心地将帽子抽出来,拿在手中,又将自己挪得离Keith近了些。他听见Keith在睡梦中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咕哝,随即又安静下来。世界还在沉睡着,只有火焰吞吃木头的咀嚼声在低吟。Shiro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在帽沿处来回摩擦。
黎明从远处的地平线一点点爬起来,正如同神话中所说的希望的曙光一般。Shiro没再往火堆里添柴,他知道真正的阳光就要来了。
Keith是被突然爆发的惊呼吵醒的。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跳起来,那只折叠凳被他推了个四脚朝天。
“怎么了?怎么了?”Keith将背后的匕首抽出来抓在手里,“发生什么了?”他的一撮头发贴在留着红印的颊侧,头顶也乱糟糟的。
“放轻松,伙计,”Keith听见身侧有个人说道。他话音刚落,另一个人就接着吹起了口哨。
“除了一点小意外,什么也没有发生。”
Shiro在Keith的左下方重重地叹气。见到Keith飘来的疑惑的目光,Shiro仰起脸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我敢说Shiro的肩膀绝对比睡袋舒服多了,是不是?”这句话提醒了Keith。他认为篝火的火星溅到了他的耳朵上,不然他不会这么该死的难受。
别再发热了!Keith恳切地在心底呐喊。
“当然,我们最好别打扰他俩了,”又有谁戏谑地说道,Keith瞪了他一眼,但没什么说服力。
“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试图据理力争道,即便他清楚,压根没什么理可言,因为他确确实实靠在Shiro身上睡了将近三个小时。
那帮吹着口哨、比起军人更像是小流氓的家伙捧腹大笑着走开了,没有选择继续和Keith争论下去。
Keith把刀收回到刀鞘里,转头看向Shiro。他的耳根也有些红,但并不显眼。Keith支支吾吾地向他道歉,他则不在意地说:“没关系。”说着,他站起来把火浇灭。
然而事态的发展远远没有止步于此。当Shiro发现有人改编了一首歌曲以此来调侃他俩时,一切都已经晚了。这首歌传遍了整支队伍,除了两位当事人,每个人干活时嘴里都哼哼着那个调子。
“伙计们,适可而止。”Shiro大声宣布。但这句话失去了震慑力。当天上午,在接收到司令部的出击指令之前,整座营地到处都回荡着这样的歌词:“……喔 上尉的小情人,喔 上尉的小情人,他的脾气暴躁易燃易爆 像极了小猫咪……”
等到指令发布下来,Shiro坐在机舱中以为终于要解脱时,从Keith的通讯频道中传来了时断时续的哼哼。他仔细地听了一下,随后懊恼地发觉那是那首歌的旋律。
“Keith。”他提醒了一句。
“噢,噢!呃……”Keith赶忙中止了哼歌,其他人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可以把它作为我们的队歌!”
“伙计们,想都别想。”Shiro冷冷地斩断了飞行员们的念想。“保持专注,还有大约三分钟我们就要进入敌方的领空了。检查你们的仪表盘和武器!”这是上尉人生中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之一。他们用了不到十五分钟就结束了战斗,没有人被击落。回程的途中没有一个人敢挑战上尉的底线,因此除了时不时通过无线电传播的报告,一个人都没有吱声。

评论

热度(12)